在哪里?
他感觉到一阵懊丧,大概是一种自以为是又落空的感觉,他自诩了解赵熹,知道赵熹的习惯和秘密,可然后呢?他的一切猜测落空了。
长达一夜的奔驰让他的脑袋发昏,他还是没有跨过门槛,只是垂着头,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,只能向岳展求助:“他不在宫里,我找不到他。”
这句求助发出的时候,他的脸陡然烧了起来,被清晨惨白的阳光晒得发红。
向死者询问凶手的去向,这是不应该的。
他和岳展所有的联系都来自于赵熹,可显然,赵熹斩断了一切,他亲手把岳展这个名字变成一抔黄土,现在赵熹不见了,他还要去求助岳展吗?
果然,岳展没有说话。
他是不知道,还是不愿意说?
赵瑗低低地为养父开脱:“官家他……”
可是“有苦衷”三个字说不出口,赵熹要议和,所以杀了岳展,很简单的理由,不能因为岳展最后没有死,被关在这里,就当做这件事情不存在,赵瑗最基本的善恶观这么告诉他,可做出这件事的人是赵熹,他的喉咙又开始振动,试图说话,但受害的人是岳展,他的喉咙就又滞涩住了。
宽容他的人是岳展,他递给了赵瑗一个台阶:“他想要去哪里,都是出自于他自己的意愿。既然没有告知你,你就不应该去寻找。”
赵瑗没有说话,他想,果然岳展知道赵熹在哪里。
赵熹也的确不在宫里。
那一种懊丧的情绪更为猛烈起来,他看向岳展,七年还是八年过去,岳展的容颜几乎没有变化,广额、剑眉,如渊如岳,连眼皮上的一道褶子都没有变化。赵熹曾笑称他是大小眼将军,赵瑗就爬到他膝上去看,岳展把头低下来,赵瑗抚摸到他的眼睛,真的是一只单一只双。
赵瑗无话可说,他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情绪,把问题扔给岳展:“我来的时候,秦枞与杨佑正在调动禁军,他们都在激将我,我知道不能如他们的意。”
可他还是来了。
赵瑗看见岳展的眼神中有一点可怜和叹息的成分:“你本非他亲生,也非唯一的养子,在这样的时刻来找我,绝非上策。”
朝中要求皇帝正式过继儿子的呼声越来越高,明面上来说,赵瑗有二分之一的可能性,然而谁都知道他和权相秦枞势同水火,秦枞疯了才会坐视赵熹过继他为皇储。但,赵熹又怎么可能轻易同意另一个和秦枞关系密切的养子赵璘上位呢?
除非让赵瑗在这个时刻昏了头脑,让赵熹彻底厌恶他。
比如,来这里寻找岳展。
无论如何,从建炎十一年的除夕开始,岳展已经作为一个死人存在了,并且是一个有罪的死人。赵熹厌恶他,赵瑗竟然还敢来寻找他,怀抱的是什么心思?
赵瑗看向岳展,旧时的称呼又出现了:“我一直都知道叔叔在这里。”
可七年了,他一次都没有来过。
忍耐。
赵瑗终于跨过了门槛,来到岳展面前。
“那天,我往大理寺去,在小车桥遇见了杨佑。”
赵熹善于养生,若无大事绝不熬夜,宫中自入夜以后也少有灯烛,赵瑗在黑暗里往前走,皇城的北边有一个很小的狗洞,他从那里钻出去,宫城以外是繁华不夜的临安城,往前,再往前,走过车马门,再走过景灵宫,他要往大理寺去,岳展被关在那里。
他也不知道要干什么,去大理寺有什么用?也许是要给岳展收尸,也许是想要见他最后一面,也许是想要拦住狱卒,赵熹会后悔的,他不能坐视赵熹杀了岳展。
最后,他拦在了杨佑车前。
“当时你已在车中,陷入昏迷。我跟在他的车后走,走到钱塘门,他也假装没看见。”
天马上就要亮了,赵瑗踏着湿淋淋的雪走回宫,钱塘门通往的城市就那么几个,最后他找到了明州城外出现的奇怪宅第,贾宜人据说是杨佑手下某个部将的妻子,所有人都不敢靠近那里。
那个冬天之前,赵瑗的亲生父亲赵子称死了。然后岳展也死了,和议终于达成,赵熹也开始了闭关,那一次最长,有将近三个月。
他终于意识到血缘是什么,官家就是官家,官家,并不是父亲。
可是,正如这个圈套那样,一切都没有办法。
“我知道叔叔仍在世间,却不敢来相见,唯有暗自忍耐,以期来日可以为叔叔洗雪,今天来此也是无奈之举。官家消失在宫中,秦枞、杨佑蠢蠢欲动,他们都属意璘哥,张娘子和我的抚养关系也不过是徒有虚名。我有今天,是仰赖官家百般护持,如果他出现意外,顷刻之间,我有死而已,我如果死了……”
他很重要吗,赵熹又很重要吗?他们死不死,和岳展有什么关系呢?
“璘哥仁弱,秦枞必然把持大权,江山易姓只在转眼之间,叔叔半生功业,就再无恢复的可能了。”
长矛泛着森然的光,打在岳展脸上:“我半生功业,如梦之中尔。”